了尔一生花烛事

如愚见指月,观指不观月。
计着名字者,不见我真实。

【弗贝】I hope,I think,I know

CP:弗贝

BGM:in the end

 

 

I hope,I think,I know

 

 

 

几世纪前的建筑因地方文物保护局筹资完毕,终于开始翻修。粉刷墙壁的工人踩上脚手架,他们的活计在南欧夏日干燥的烈焰里无精打采,昏昏沉沉。有人脱下上衣遮住鲜艶的禁火标志,他们忙里偷闲抽着烟,露出焦黄的牙。

 

贝尔菲戈尔在路上慢慢走。人口逐渐稀少的岛屿让人感到自在与萧索。当路过正翻修的保护建筑,忽然有东西从二楼跌落。

 

跌下来的是一个人。肢体扭曲发出令人惊怵的癫痫般的怪音。他站住脚,盯着蜷缩抽搐的人,没比盯着一只苍蝇更感兴趣。

 

与苍蝇较真,从他刚会溜出宫乱跑开始就已经玩腻。而今天,理应无视的贝尔却停下脚步。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睛,那么不难发现,此刻他的表情不比地上痉挛的陌生人更轻松。问题是瞧见那双眼的人多半下了地狱。他垂着头。

 

弗兰从后面跟上来。他总是不疾不徐走着,因而总落在后。不过他看见了发生的一切。

 

脚手架终于开始骚动,像滩蒸发成奄奄一息的水,忽然落下昆虫尸体搅翻死寂。

 

装修工匠挥舞沾满涂料的刷子大声吼,有人将头努力向下探,更多人正从脚手架爬下来。弗兰尚不能分辨各种方言,他在四下逐渐高起的窃窃私语和大惊小怪中追上了贝尔。

 

“应该是尼古丁中毒——简直就是自杀嘛。好热啊。”

 

弗兰无动于衷瞅瞅地上一小截烟头,它在骄阳里冒出清浅的烟雾,火星几乎看不见。蔓延开的血迹很快淹没了它。

 

贝尔没反应。身躯神经质一般挺的笔直。晴日里,弗兰幻觉那条脊椎将要发出喀嚓的折断声。

 

极致危险分子通常都是神经质的,正如所有天才一样。显然贝尔对眼前的死亡漠不关心,没有投入讥诮的嬉笑或者恶毒的毁尸灭迹——那才是正常情况下他该干的事。弗兰没明白,此刻这位前辈为何一动不动;不,也不是。贝尔并非一动不动。术士敏锐的感觉让弗兰发现,对方的双肩正在震颤,以极微弱不易觉察的频率和幅度。

 

四周蜂拥的人潮扑盖而来,贝尔几乎被推搡到了,但他竟不闻不问。弗兰决意不让惨剧发生——如果人们当真挤到贝尔身上,那么,平凡不过的流xue事件,将变成一出真正的惨剧。

 

巴利安的地位在一系列变故后显得愈发蹊跷。除了摇篮事件持续至今的阴影,还有彭格列自身各种内忧外患。这些早在加入前他就知道,如果曾经的术士没有挂掉,如今他也不会搅进这潭淤泥。哦,本身玛蒙的死又是一场阴影,深挖下去可就不是自己应知的范围。弗兰有义务不让任何话题事件发生,哪怕他丝毫不想管。

 

不怕死一般抓住贝尔的手臂,弗兰使了个小技巧,两人一起脱离是非之地。

 

弗兰没有松手,那条胳膊上的筋脉在自己掌心抖动,杂乱无章又急促。但至少贝尔没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,把弗兰踹走,或者在他碰自己高贵胳膊的手上插几把刀子。这叫弗兰庆幸,同时也犹豫。

 

二人在无人街角站定。弗兰马上说:“前辈你怎么了莫非也有尼古丁中毒症吗还是并发症什么的——”

 

贝尔似乎缓过劲,抬起头,忽然伸手给了弗兰一下子:“谢谢这份美好祝福。等你到了抽烟的年纪,我会在你那张脸上贴满戒烟贴片。”

 

“要是没学会吸烟可就辜负您一番好意,我会努力不步上前辈的后尘。”

 

“这很好,下次跟毒枭打交道的生意归你了,我会转告斯夸罗你的迫不及待。”

 

终于,他恢复了往日的嘴脸,身体器官瞬间充满残忍的活力,包括那条天生爱占上风的舌头。

 

弗兰松口气,动嘴皮子是种享受。眼光毒辣智慧超群的人都这样,不掐一架简直暴殄天物,对不起这份聪明。不过这次,他的青蛙帽子上并未出现刀刀叉叉。贝尔似乎迅速忘记刚才的一切,包括自己被一个新人用手直接抓住的事实。他皮笑肉不笑调侃几句,转身选了一条路,甩头示意弗兰跟上。

 

 


 

目的地是教堂。早先,暗杀部队有定期做礼拜的例行公事,仿佛刽子手不在上帝面前洗清罪恶便无法进行下一番杀戮。可笑的坚持与形式主义随xanxus到来化为泡影。

 

想都不用想,这种男人只信自己,如同斯夸罗信那把剑。没多久,路斯利亚按指示把他们在这块地皮的教堂卖了,由玛蒙设想,可在普通信众中定期举办有偿活动,届时每人皆可抽成,大家都会高兴。

 

不过,这一伟大理想付诸之前,玛蒙已经不在了。

 

早先贝尔也参与过礼拜。那时他刚杀掉自己的兄长,擦干血迹便做出浑然天成的无辜模样,骨子里则尽是追逐杀戮快感的香气。循气味他选择了巴利安,巴利安也选择了他。

 

年幼的男孩漂亮柔软,讨人喜欢,即便身处浑浊暗世亦能被当成无害动物。这种优势中,他保持了天生的敏锐与静观其变,双眸见证一场场阴谋诡计,然后在勾心斗角的浸淫里肆无忌惮的成长,享受大人们赋予的纵容与残酷。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身心愉悦。

 

教堂惨白的墙面布满裂痕,弹孔,这是怎样粉饰也抹不去的。弗兰想起一小时前,那些粉刷工匠。

 

他只能隐约猜测贝尔前来的理由,而当真问起的时候,前辈笑嘻嘻的面孔透出古怪的讳莫如深。直觉告诫他最好别问,让你向东只管向东,做出结果不求过程是暗杀部队的约定俗成。

 

加入那年,弗兰只比当初的贝尔大了几岁,若非后来众多变故,也不会马上被当作接班人严苛培养,尽管他的存在可能早已是六道骸与xanxus那些权术家之间的约定,以至于今不得不跟在这位张狂恣肆的前辈后面混。

 

二人在教堂最前方的位置坐下。弗兰安静打量考究的穹顶和彩绘的巨大窗户,又从神父惊异惶恐的表情中推测,难缠王子大约很少出现,却没少给人添堵。

 

最初,上头命令由贝尔带新人,他大闹一通,园丁工作竟敢轮到王子头上。屠宰者只需作为榜样让其他杀手崇拜/畏惧,带孩子则显得太掉价。这大约是但开风气不为师的缘由。

 

他忘记自己当初也是毛都没长全,由一干根本不愿招惹他的大人们轮流带大;他比弗兰更烦人、更恶劣。不过现在,他只知心中厌恶,愤懑,心情极差,于是用最歹毒的语言诅咒一切,四处乱扔刀子。

 

那天路斯利亚不在,否则打碎的花瓶和咖啡杯大约会少些。斯夸罗的头发在给他削去几根之后终于拔剑砍了他的项链——这是弗兰日后听说的,见证那次恶斗的人,有些至今仍在医院。他去探望过那位曾经的同学如今的下级,对方狂倒苦水又千叮万嘱。弗兰口中感慨,心底混沌,眼神茫然。

 

弗兰是个好与人相处的角色,温吞聪颖,像条慢悠悠却滑不溜手的鱼。尽管六道骸不止一次抱怨这孩子很难搞,弗兰则认为自己明明就很好欺负,最起码是无害的,尖酸刻薄并未从语言上代入行动中,而不像某些人。他可是从不还手,无论是对师父,还是——弗兰想着,嘴里咀嚼泡泡糖,斜眼偷瞧贝尔。

 

贝尔盯住前方一面墙壁,不时发出诡谲的笑声。弗兰已经能把它们当空气,但分辨不出每一声调笑包含怎样的韵味,尤其当贝尔看向似乎毫无瓜葛的事物,比方说现在。

 

神父开始讲些慢条斯理的大话,旁征博引滔滔不绝,信徒们偶尔划十字。由于座位过分靠前,弗兰不敢有太出格的小动作,毕竟还琢磨不透身边这位前辈的心思。他漫不经心地听,像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少年,肃穆言辞却无法在心上停留超过一秒。六道骸给他灌输过比教义固执得多也偏执得多的理论。

 

替天行道源于人类的自大,比方说天主教认为同性恋是可耻、避之不及的罪行。骸嗤笑一番,随手比划出地狱道给他看,意思是下地狱不过如此,仅是多学一门技巧。弗兰暗暗思忖:你只是找借口想跟某人滚床单……贝尔打断他漫无边际的思绪。不知神父讲到何处引王子不满,贝尔笑嘻嘻的,口中却难得冒了句脏话。

 

弗兰忽然发现,师父跟前辈的笑声频率很有一拼。师父是个神奇之人,按说骸的有些作为只能称为自以为是,弗兰正是透过这些自以为是,看穿六道骸的与众不同。

 

至于贝尔菲戈尔,那位高傲张扬的年轻前辈,他的与众不同呢。

 

这次不再装成好孩子,弗兰听着圣歌,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当年,贝尔拥有一往无前的自由,除非他们的老大发飙,否则谁也不能令其乖乖安分1小时。而xanxus不在的那几年,他简直要无法无天。斯夸罗急于改变巴利安现状的心切他不明白,路斯利亚操心他会不会被仇家买凶的唠叨,贝尔也懒得管。

 

杀手碰上杀手再平常不过,仇人大约比自己一头金发还多,尤其贝尔这种以残杀为乐的青少年。他喜欢瞧那些贱民用恨不得啖血食肉的目光狠狠咬住自己,这让他认为自己十分与众不同、高高在上,是世上独一无二伟大的王子。因而,最初,面对弗兰这个累赘,他先是好像发疯一般与所有人为敌(弗兰提前被支开);冷静下来以后又将自己关在阁楼,谁叫也不听;接着不知从哪整理出一大箱东西,拒绝所有人的帮助,独自一人费劲将它抱出门,不知去向;过几天终于回来,宣布自己即将做一名优秀导师,把刚断奶的孩子调教成靠血为生的动物,替巴利安的未来添砖加瓦。

 

路斯利亚赶在弗兰开口前用铁拳一把捂住他的嘴,高声说哎呀小贝尔终于长大了真让人欣慰……贝尔默不做声笑着,外套挂在肩头松松散散被吹起一只袖子,朝阳扑打在金发上。

 

他的表情比嘻嘻嘻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 

路斯利亚摁住的力道过大,弗兰觉得自己快窒息了。他有些遗憾前几天为什么不在本部,哪怕冒着一刀割喉的生命危险。人都有好奇心,在听说贝尔不知去向时,他本能就觉应该跟上去。那一定是令这位前辈万般痛恨与自己搭档的真正理由,起码能透露蛛丝马迹。他看穿贝尔的无理取闹实际上是久经思考的爆发,积怨已久的倾泻;同事们不全是傻瓜,却都装聋作哑,没一个人肯拆穿,没一个人肯指点迷津;他就越想、越想涉足禁地。

 

自鸣得意于一种天赋的同时,就不得不担负与之匹配的责任。贝尔菲戈尔正是极力否定那一定律的活例子。弗兰则从没想过捡这个便宜,毕竟自己可不像对方,从七八岁被纵容至今。

 

参加完礼拜之后,他和贝尔的相处发生了细微转变。

 

曾经面带怨毒盯住自己的人,如今最多发发牢骚,刀子插上脑袋不痛不痒。贝尔的空闲时间被个多舌的小混账缠住,抱怨挂在嘴边,拌嘴次数也更多。

 

而在此之前,这位前辈投来的目光绝非利刃,恰恰是游离于亲近与陌生的暧昧态度。如果仅是不高兴,那么大可无视上级指派,随便找工作给弗兰每天打发了事。但,疏离中透出一星半点的密切,才真叫人不安和无措。这种目光不比师父让人见识饿鬼道更舒服,尽管弗兰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珠子。

 

至于现在,也许正是对自己表示认可之后,才配王子用审度、戒备、讥诮乃至充满杀意的目光来回测量动手价值。因而,当他丢来一堆刀子,弗兰顿觉生活比先前轻松得多,简直上了天堂。于是心情不错,就势同贝尔侃上几句,有时气的对方跳脚,恨不得将这张利嘴戳个稀巴烂。嗯,弗兰感到无比安稳。

 

这种状态弗兰才终能确认自己是安全的,不至于不知不觉被抛下深渊。就算以他的能力决计不可能被这位前辈灭口,但,哪怕再甘于平淡,再懒得计较琐事;任何人也好,尤其年轻人,都不愿被莫名其妙如此厌恶、视若无睹,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。起码不能毫无理由被嫌弃,起码,他想,自己终于被当作了一个与他有关联的人。

 

二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搭档,不再是贝尔孤身杀个片甲不留或者弗兰独自应付一堆难缠货色,他们开始尝试配合。这种尝试建立在贝尔愿意接受的基础上。弗兰向来很好说话,特别是现在的职业,他需要在一个看似吵吵嚷嚷实则纪律严明的组织混下去,这是必须的,他早已认命。

 

如果贝尔有了危险,他会不动声色替他摆平,然后大张旗鼓吐槽诸如“前辈是个累赘”,于是挨这位前辈扎上几下;最后,他把刚才听到那些对话的人统统干掉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几个月后,公家的车某次在激烈交火中跌入尘埃。贝尔开始抱怨弗兰不该把目标对象也搞进车里,他才不愿耗费脚力步行下山。

 

“呦前辈——那么刚才是谁说不想动弹,希望他们自己送上门来?”

 

“原来你还办不到车跟人分开攻击。真是我错了,应该照顾你。”贝尔摸了摸小刀。

 

弗兰正努力把剩下的尸体踹下山,一字一句配合脚上的动作,咬的十分用力:“可不能再往帽子上照顾,它快裂成两半了。我还想好好珍藏您送的纪念品。”

 

贝尔向来不做杂事,靠在斜对面的山壁上。待弗兰干完活走过来,忽然贝尔起身迎上前,吓得后辈差点退步。

 

他仔细打量这位后辈,藏匿的目光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毒,近乎射穿一颗头。弗兰攥紧手指,不敢抬头亦不敢问。眼前失去的光线被近距离的身躯遮挡,但这个人其实还离他很远,连呼吸都听不清。

 

弗兰想起最初,那种维持在两个极端的眼神。意欲探究,但他终是没有动作。

 

此番等待并不漫长。贝尔退回两步:“回去把帽子给我。它是定制的,只有特别的裁缝会修补。”

 

问题又回到该怎么下山,方才十几秒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。感到自己酸痛的脚脖子,贝尔又想从口袋里掏些东西出来扔一扔。弗兰赶紧说请给一小时,他会找辆车。

 

贝尔四周环顾:除了山,石头,还有树、野草、鸟语花香。

 

他微微一笑,示意交给你。弗兰汗流浃背领差事离开,然后,在贝尔等的快不耐烦时终于回来。

 

弗兰的确开了一辆车,一辆卡车;看上去应该送去报废那种,天知道他从哪里弄来。贝尔没嫌弃这庞大笨重的家伙,饶有兴趣等它龟速驶来,伴随沉重的轰响,在山壁和花草间回荡,惊动了一群蝴蝶。

 

弗兰手忙脚乱驾驶着,绞尽脑汁才搞来这么个货色,勉强能撑下山。贝尔看来不打算帮忙,他已经跳上卡车后方空荡荡的站着,车速过慢让他站的平稳。

 

弗兰努力从后视镜中寻找那位前辈。他看见贝尔脱下外套顶在头上。

 

平时可没见这家伙注意防晒,脸皮白原来不是刘海捂的。弗兰心中默想。他感到头顶的帽子快要彻底裂开一朵花来,只好转移注意力,继续控制这辆该死的车,并忙里偷闲看后视镜。

 

贝尔依旧头顶外套向后仰去,张开手臂,似要拥抱天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口口声声允诺把他调教成巴利安砖瓦的人,实则对工作漠不关心。Xanxus手下这伙怪物主要生计就是杀人,接受各种委托,听从彭格列顶头上司发布命令。今天抹杀这位,明天抹杀那位。生意做得太多,杀戮变得不比捏死蚂蚁更有趣,何况大部分敌手燃不起他们的兴致。

 

弗兰认为贝尔像个外科医生,开膛开的太频繁,刀子日渐锋利的同时,精神大约日渐麻木。不过很快,他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些事。

 

密鲁菲奥雷扩张不再掩人耳目,他们在一系列猖狂行动中愈发目空一切。彭格列终于打算正面插手。作为行动力极强的队伍,巴利安中有些人惶恐不安,另一些人则显得迫不及待。贝尔菲戈尔属于后者。

 

比起正常接单工作,他一反常态,热衷于对白兰那伙人冷嘲热讽。尽管外人听来就和平日里的毒舌无二,但同为毒舌者,弗兰清楚,那是某种极尽阴狠的恶意。

 

全队接到命令按兵不动,镇守原处;弗兰有意识注意到,惯常懒散的贝尔曾向斯夸罗详细打听战事。

 

弗兰不对争斗感兴趣,哪怕关系到种族灭绝,世界安危,宇宙和平。他的日子一天天过,出门干活儿,回家休息,定期考核评测,领薪水。半年以后,贝尔告诉他你可以自己搞定点什么了,意思是不必再跟班。

 

谁都知道他隐藏了实力,正如谁都知道他有一枚地狱指环,以及他师父的名字。二人一组实习期,不单是训练业务熟练度,掌握必要流程,更主要还是考验新人是否忠诚,尤其对于当前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。

 

就巴利安而言,有些过去将会铭刻终生,伴随可怕的响亮名号,直到毁灭。Xanxus暂不考虑毁灭,因此背叛这个词,必须由他们所有人共同担负。

 

彭格列的确宽厚仁慈。弗兰这么想,毫不掩饰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。他本人与先前发生的一切无关,但他师父的名字听上去也不大惹人高兴,特别是黑手党社会。他得混下去,直到不需要的那天。

 

彭格列晋升制度相当繁琐,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要左一步右一步审查,尽管他已是左右逢源通了人脉。弗兰花费半年多精力与贝尔磨合相处,这不讨厌,虽也谈不上喜欢。现在他们终于不用整天耗在一起,“可以自己搞定点什么”——好好品味这番话之前,弗兰即将迎来升上高层的最后一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独自一人飞抵南半球,独自一人见机行事。即便如此,监视仍少不了,这都习以为常。他要完成一次彭格列直接指派任务,是跳过xanxus这一步的。正如贝尔轻描淡写:只是搞定点什么。

 

日后,弗兰和业已出狱的六道骸闲聊。彭格列,那个拥有继承指环的人,是不喜欢杀戮的;他们可以站在台面上,做出心慈手软的决定,博取黑手党第一必备的表像,周旋在社会大家庭中扮演太阳般摄人心魄的角色;而暗杀部队——正因有了许许多多个巴利安,黑手党们才能正常运转,声称洗白,乃至与政府要员打的火热。

 

弗兰是个适应性方面无与伦比的青少年。骸看重他,他看重骸;巴利安需要他,他需要巴利安。他正在习以为常。

 

工作顺利完成。赶回西西里前他给贝尔打电话。虽然已在真正意义上平起平坐,毕竟还得跟这位前辈共事,并极有可能延续约定俗成组队任务。他这么说服自己,便拨通号码。响了很久,终于接通。

 

那人懒洋洋的,大约正在午睡。现今事态转急,整个基地只有贝尔能闲到睡上一个半小时午觉。弗兰嘴上可没这么说。他先道歉打搅前辈休息,之后说自己即将回去,受了点小伤。

 

他的前辈马上笑出声,瓮声瓮气调侃那真是太过小心了,“我第一次干这种活儿可比你年轻不止五岁。”他坦言,“说实话,就算不挂彩,头儿也会相信你。”

 

“前辈多虑,我哪比得上您;平头老百姓,看天才能等收成。”

 

“得了,你若把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精力分一半在别的地方,”违和的笑音一股接一股传来,“我倒也不那么讨厌你。”他继续阴沉沉的笑着。

 

“是吗——请前辈指点,这些多余精力放在哪,才能入您的眼?”

 

“这样嘛——”声音停下很久,弗兰怀疑贝尔又昏睡过去,终于,那边接着说,“精力……路斯爱时装杂志,斯夸罗爱他的剑,列维爱我们伟大的BOSS,玛蒙……玛蒙爱钱……随便你。总之,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
 

对方迅速切线。

 

那家伙变化多端不是头一回;此次不见得就是生气,也不见得是一切人类所能猜测的缘故。按说弗兰不该有什么奇怪的推理和念头。但是……

 

登上飞机,翻了翻报纸,黑手党战争岌岌可危。他好像有些明白,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回西西里交待工作,与同事说说笑笑,打发嚷着请客的一伙人,最后开始正式休假。再过半个月文件就批下来。弗兰舒口气,借此机会想办法好好和师父联络感情,过程中少不了数落与玩笑话。他看似无意但一字不漏记下骸告诉自己的一切。也许这正是骸看重和欣赏他的理由。

 

什么该听,什么不该听,什么该信,什么不该信;最可怕的是,他能表现出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,插嘴,偷懒,一心二用,以及为了显摆而跟人针锋相对吵来吵去。这就和普通自作聪明的孩子没两样了。大家放松警惕,以为他关心的是某件事;实则很少有人能发现他真正的想法。

 

师父吩咐他做些准备,并指点一番幻术上的问题。关于六道骸的自由与性命,这个决定性工作将来主要由他处理。当初弗兰认识到这点,心头有些吃紧,但强迫自己放松下来。

 

六道骸说说笑笑,弗兰回敬几句混话。他不担心师父接收不到自己的诚意;相反,两个聪明人已经在无关紧要的对话中达成某种生死共识。

 

这点休假功夫弗兰过的轻松悠闲,自得其乐。人们见他有时清早出门,傍晚优哉游哉回来;有时一整天待在屋里,上网睡觉吃零食。事实上,他在终于有权参观内部书籍数据时,把巴利安辉煌下的重量好好翻阅了一遍。

 

如椽史笔对外总是光鲜亮丽,悲壮凄迷,而内里则无法用词汇给予描摹。白纸黑字都是人写的。弗兰想,是否可以用点手段,让他重新查阅如今这些同僚们的信息呢。

 

这念头只有一瞬间闪现,他明智的熄灭它。关上电脑,出门时,刻意让监视器拍到自己无辜的脸。

 

魔术师的手法把玩几枚指环,抛来抛去,这根指头绕到那根指头。所有事情尘埃落定,再几天他就能走到自己这辈子——或者说,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属于自己的位子上。突如其来的安定让人有些怅然若失,好像辛苦追逐跑完马拉松的勇士,任务却未随马拉松结束而结束;这让他感到,先前那些辛苦似乎只为了买一张门票。嗯,一张写有我是杀手四个字的门票。

 

很多次有意无意听见看见,让他知晓了彭格列要怎么做,巴利安要怎么做,骸要怎么做;叫做白兰的大人物,命运……啊啊。弗兰倒在房间那张床上,用力翻身将脸挤上床单,并更用力挤进去,而后忽然察觉:头顶没有那硕大帽子的压力,他的前额是如此轻松,后脑是如此愉快。全身心是如此的放纵、即将登上巅峰。

 

不可避免的,他终于想起那位恶贯满盈的前辈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贝尔菲戈尔的世界向来没那么复杂。在坐标轴中心望着四面八方的过客来来往往,你情我愿你死我活,比历史剧有意思多了。他会嘻嘻嘻取笑除自己外的一切,包括父母手足,亲友眷属;手下败将,将死之人;包括巴利安,工作;包括他们的老大,同僚,同僚……同僚。

 

贝尔的无理取闹和懒散一样出名,再惊天动地的活儿也能大事化小,小事翘班,除非遇上真正的对手。对手级别的人不多见,原因之一是队里从小对他的保护。保护欲是一种惯性,一直持续到他过了二十岁,就在密鲁菲奥雷崛起以前。

 

玛蒙那时还会坐在他肩头,意有所指感叹:幼稚真是不错。

 

贝尔嗤笑连连,明明她才是掉落人群都找不到的那一个。当时,巴利安不知因为什么在酒吧搞庆祝,舞池一群人快闹上了天,斯夸罗摔酒瓶子,路斯利亚蹦上台又唱又跳。每个人都用喜欢的方式发泄平日生死角力中积攒下的疯狂。

 

玛蒙哼哼笑,端起杯子的小手晃来晃去,一群脱衣舞娘正在附近跟人调情,不小心撞到了贝尔和肩头的玛蒙。

 

玛蒙踩了贝尔一脚:“等你达到法定饮酒年龄再说吧。”

 

贝尔马上把她从肩头扫下去:“那你喝的又是什么?鼻涕虫粘液?”

 

“放心。是酒,不是醋。”

 

…………

 

再想反驳,突兀的铃声将他从梦中唤醒。

 

贝尔心底来来回回诅咒一万遍,祈祷打电话的人终有一日被自己剁成肉酱,然后才慢悠悠抬起手,摸到电话,发现这个倒霉蛋是弗兰。

 

一下子苏醒几分,一瞬又有几分疑惑。他想了很久,嗯,弗……似乎一个昼夜的时间过去了,终于彻底清醒。

 

噢……原来是弗兰。

 

那个所谓的,接班人。

 

混小子倒还记得自己的生物钟,连声道歉;接着说快上飞机了,任务马马虎虎,托前辈的福,没死,受点小伤。“打电话的时候手臂扯着都痛呢。”毫无起伏的音色平铺直叙。

 

贝尔马上明白过来,嘲弄的恶语酝酿一箩筐;但他忽然变得比平时更懒,便留了口德,随便敷衍几句。

 

不知为何,此时他并不想同弗兰说话。

 

他又快睡着了。半个月没跟那只青蛙唇枪舌战,队里再无人是敌手,精力似乎自动调节成不那么敏感的状态。他迷迷糊糊,不知道自己讲什么,神经有两秒钟忽然起了反应,随即再次陷入半真半假的状态。

 

说什么,说了什么呢。头脑一时混乱,身体都轻飘起来,似乎有什么真相昭然若揭。

 

本能先于意识反应,贝尔仍没有清醒,却迅速对电话说:不要出现在我面前。

 

不要出现在我面前。撂下这句话,精神瞬间放松,春回大地。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,一切都没变,只要看不见弗兰,就好像所有人、所有人都还在老地方。

 

这太好了,这实在是……贝尔扔了手机,翻身睡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弗兰终于想起那位恶贯满盈的前辈。

 

人类的观想有时来的太迅速、太直接,出其不意又自然而然,令人措手不及,唯恐天下大乱。一时弗兰心中升起的只有空白,不过很快,这样的空白被一言难尽的滋味取代。像是暴雨将至,低空中拼死飞翔的蜻蜓,闷雷正在头顶酝酿。

 

他从床上坐起身,理了理头发,睁开眼。

 

纷至沓来的一切叫人无暇分心,原来还有生活这回事。一旦所有尘埃落定,最初、最原始、最细微的生活便铺天盖地呈现开来。

 

是的,帽子还在贝尔那里,两个月前交给他修补。明明已经送出去的东西,又好像贝尔自己才是帽子真正的主人。

 

记得对方曾在山上仔仔细细打量他,那时,贝尔的表情呈现出木然的死相。

 

他没敢细加揣摩,如今倒是追悔莫及。

 

心中出现一张纸,一杆笔;他开始在心里勾勾画画,涂涂写写;从贝尔不愿承认有弗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开始,所有问题,所有细节,最终所有的箭头统统指向一处。

 

他产生了胆大妄为的猜想。

 

弗兰又拾起指环们把玩。抛来抛去,这根指头绕到那根指头。没几分钟,他将那张刚刚完成的图纸,从心中撕毁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贝尔还是又见到了弗兰,他们已经一个月没碰面。

 

这次是家族会,新人晋升正式决议,虽然只走个过程。

 

连日里战事趋紧,来不及做出更长久的核查。彭格列急需招揽人才,弗兰这种年轻有为的术士不可多得。一路上贝尔尽思考些有的没的,比如明天能宰几个人,比如密鲁菲奥雷,比如斯夸罗那性子还能安奈多久;直到坐下来,直到斯夸罗公事公办的口吻提醒第二次请举手表决,这才慢悠悠回神。

 

贝尔举起手。斜眼看见下方的弗兰正襟危坐,表情无辜,像个老老实实等待宣判的囚徒。他默默笑了。如果说弗兰身上有东西令他不满,大约就是过分的聪明。一个聪明人很可能看不惯另一个,正如一只鸡总觉得自己比身边另一只鸡更大。他觉得弗兰不过是小聪明,投机取巧,根本谈不上睿智;同时却不得不承认,既然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气不过的念头,也许弗兰的确智慧具足。

 

他对这小子感觉复杂;杀意与不忍,期待与失望,蔑视与关注;有些连自己也不愿去玩味的成分。

 

贝尔再次试图打量他,忽然发现,弗兰正回视过来。那眼神静若死水,却像一束光线,伴随不可置疑的穿透力,尤其里面包含着的意味深长。

 

不知弗兰盯了自己多久,心思一下子全被冲散,禁不住差点打了个喷嚏;当贝尔发现那束目光。本身他就正在心中挑他的错,数落他的不是,这下更星火燎原。贝尔报复般咄咄逼人瞪回去,然而弗兰这时调转视线,温和无害的望向会议室正前方,巴利安标志。

 

不识礼数、目无尊长、公然挑衅;只不过第一次完成单独行动,便自以为能和王子平起平坐——你才见过几次世面,杀过几次人,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权力——肯定的,贝尔菲戈尔被兔崽子气坏了。这种气愤不具攻击性,相反,倒像欲盖弥彰、无从下手的威吓。显然弗兰不会买账。

 

直到会议结束,起身行礼,弗兰都没再瞧他一眼。现状令贝尔更加气闷,真想扔几根钢琴线把他捆成一只蚕茧,再从正中开个窟窿。他在心里把刀子甩了几千遍,笑声更加响亮,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。

 

散会后,贝尔推拒路斯利亚品尝新发明糕点的邀请,等其它人都走了,他还坐在原处。他在等,他知道弗兰大约活的不耐烦,意图主动前来赴死。刀子在袖口里兴奋的发抖,他不介意刚成为同事就担负自相残杀的罪名。

 

弗兰一如料想走上前,彬彬有礼面无表情,向自己的前辈问好。贝尔笑里藏刀,连声说担当不起,啊呀担当不起。他把腿翘在桌上,略微抬头仰视着。

 

面前的青少年令他觉得陌生,好像外貌大变,他仔细琢磨,如同观察一只待宰牲畜,毫不担心自己赤裸裸的目光会对后辈造成怎样影响。

 

“贝尔前辈——我脸上有什么吗?甲壳虫还是世界末日?”

 

“不知道呢。没准是写了谁的死期。”

 

“前辈打算继续研究下去吗?”

 

“那得看你的脑袋值几个钱了。”

 

于是弗兰微微笑起来。这又让贝尔不舒服。他换了个姿势,等对方出招。

 

弗兰弯腰凑近,脑袋上忽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青蛙。

 

那只青蛙和弗兰一样面无表情,半睁不睁的眼睛注视贝尔。

 

贝尔菲戈尔着实没料到这么一出,狠狠吓了一跳;表情立刻变幻莫测。

 

此刻,他会考虑些什么呢。弗兰饶有兴致、乃至略显恶劣的思索,等待这位前辈的反应,小心揣摩贝尔表情后的深意。

 

对面那张脸呈现一种瞬息万变的色彩,逡巡着阴晴不定;不,大概不止是阴晴不定。弗兰体味出几丝难以言表的满足。

 

“行了小子……我明白了。帽子早就弄好了,明天给你。” 

 

毕竟多吃几年饭,天才王子没这么简单被窥测端倪。贝尔迅速镇定自若,失态时间没超过三秒钟。他放下脚,顺便踹弗兰的脸。对方闪身躲过,他已经站起来,伸了个懒腰。

 

弗兰意犹未尽的欠欠身。虽然不喜欢笨蛋,有些人太过机灵也容易造成挫败感。他略带遗憾表示:“真是感激不尽,我感动的快哭了。”

 

本以为贝尔错愕的时间会更久,理应恼羞成怒;可惜此人过于敏感,保护意识过于强烈,稍不留神则可能是自己身首异处。不过一切都不要紧。弗兰本打算再问一句,为何上次电话时前辈如此不想见我;最终未问出口。

 

心中那张勾勾画画的图纸重新复原,他在上面添写最后一笔。

 

贝尔并不知晓这番心思,只是他清晰觉察出小混账不止是混账,实在是太多事、太聒噪、也太敏锐。这诚然可恶,毕竟有些事……贝尔认真思索,考虑要不要就地让他再也开不了口;好在理智终于占上风。他走出会议厅。

 

弗兰恢复成平常无二的漠然嘴脸,方才脑袋上幻化的青蛙也不知去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二天上午,仆人敲门送来一只大盒子。里面躺着那顶硕大的帽子。

 

道谢后弗兰拿出帽子,翻来覆去瞧。凭他的视力难以发现修缮痕迹,但又感觉这仍是原先那顶。看样子前辈很有手段。盒子底下压住一张纸,弗兰拾起来念:“如果不想戴,你可以在脑袋上顶个柠檬。”

 

他是认真的。弗兰叹口气。纸条并非贝尔自己的字迹。理由不言而喻。

 

至于弗兰所不知的是,贝尔的确恼羞成怒,关于昨天那场突发事件。

 

他在会议厅努力抑制,平静的走回去,途中甚至还与路斯利亚打趣。当晚,他尖笑着将所有被褥枕头都拆散,羽毛散落满屋。之后叫进人来,命令他们把东西收拾干净,当然最好别太八卦。

 

凭借对贝尔的了解,没人自寻死路。这也是弗兰很难搞到关于贝尔八卦的原因之一。

 

不可理喻,简直不可理喻。脑中对弗兰的印象恢复成最初,当得知必须领着他,必须同这个陌生的贱民搭档——我没有搭档!他一改皇室教养,和斯夸罗比赛一般咆哮,没有,没有搭档,没有!当然嗓音上是输了,于是想方设法切断对方引以为傲的长发。他痴狂的笑,最后被众人分开。

 

无论有没有臣民,至少他都是王子。好吧。这样反反复复想很久,差不多成为心理暗示,终于稳住自己。之后他开始好好扮演一位保姆,教给那小子各种规矩。他的心思有时乱成一锅粥,有时平静苍凉的像一片海湾。众人口中几近疯癫的人,他曾把这当作称赞;而当面对弗兰,忽然他发现,也许人们没有错。

 

难以克制的癫狂在心头一点点研磨;抹杀一些东西,再灌注另一些;将早已融入骨血的东西抽丝般剥离,再重新植入另一个替代品——而这,的确,非常要命。

 

在这种纠缠不清中,贝尔渐渐习惯了那名青少年。救他的命,同他一起开车看风景,说些不该说的话。贝尔抱有某种连自己也毫无意识的期待;带弗兰去一些地方,那是绝对不会带别人去的;告诉他一些多余的事,那是出离理智控制之外的;甚至给他一些难以想象的东西做礼物。

 

两个人肆无忌惮开玩笑,相互诋毁,他像对待某位熟人那样对他。这样的日子如果继续,应该不是坏事。

 

与先前没什么两样。他想。

 

然而,根深蒂固的东西并不会真的改变。

 

一旦二人分开,他迅速忘记还有弗兰这么一个人。贝尔仍是老样子,找麻烦,被麻烦找;生活轻松愉快,再也没想起之前朝夕相处半年的混账。

 

他的世界似乎从未有过弗兰这么一个人。

 

而当弗兰重新出现、带着强烈的存在感来到自己面前。他终于发现,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泡汤了;那些一遍又一遍的心理暗示,没起任何作用。他的世界早在几年前已经开始出现崩塌,这不是个幻觉。

 

贝尔趴在桌前,脸埋进胳膊。背影看上去一动不动,不过那双手正以一种细弱和难以觉察的频率颤动;他的头、脖颈、肩胛骨,都在微乎其微的颤动。

 

此刻,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疼痛,只是没有人知道。

 

弗兰简直像一个摆在台面上的大问题。贝尔菲戈尔的生活中,就这样突兀的、充满违和的,忽然出现一个陌生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弱小的黑手党家族几乎全灭,加百罗涅跟彭格列也不那么胸有成竹。巴利安看上去倒是并无多少改变,上级声称此举是为避免节外生枝,为了最终胜券在握。贝尔不认为这态度靠谱,于是翘会日趋频繁,后来干脆整日抓不着人。斯夸罗忙的没空去吼他,每个人手头都有做不完的工作。弗兰也不例外。

 

此时,弗兰不再被当做新人,各种烂摊子接踵而至,压缩的活儿恨不能一天七十二小时。这表示能担当暗杀任务的组织与个人已经越来越少,至于这些组织与个人的去向,是个耐人寻味的话题。

 

尽管有所不满,贝尔还未有什么过分出格的反应,仍按时工作。

 

他与弗兰合作,更多时候独自行事。二人果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搭档。可能打从要求自己带孩子开始,老头子们已经如此决定。贝尔笑嘻嘻在任务单子上签字,不小心摁断笔尖。弗兰接过来,拿起另一支笔写上自己的名字。

 

因为脑筋灵活好用,弗兰逐渐开始处理文件与沟通事宜。他本不该插手,但巴利安所属医院已人满为患。交际和文书对他来说不算困难,与打打杀杀相比更加轻松,只是缺乏兴趣和动力。想到此,弗兰不由做出一番斟酌。

 

兴趣和动力——他当然可以在任何一件小事中找到让自己投入的点,按理说这不是问题。弗兰无声无息笑了。没多久,他开罪了负责联络的主管,令那个中年男人再不想看见自己,因而他再次回到对外行动的位置上。

 

经济低迷政权动荡,黑白两道都忙不迭卷铺盖走人,只有少数知道真相的人明白:这一回大约无处可逃。然而这种混乱中,买凶杀人的心思却水涨船高,比方说趁机做掉积怨已久的冤家。

 

贝尔用袖子擦血,为刚才不小心弄脏手腕的失误表示遗憾。他转过身,表情告诉弗兰,向左走。

 

看上去他们的相处与往常无二。弗兰无声无息贴住墙,眨眼功夫出现在左边尽头。空无一人的街道,哪里的景象都没有差别,尸体和垃圾。

 

就在他完成这些动作时,贝尔目不转睛盯住他的后脑,帽子掩盖之下的头颅。

 

贝尔的右手插在风衣口袋里。

 

弗兰四下感知一番,举起两根指头示意OK。等了一会儿,他的搭档这才不紧不慢走来身边。

 

贝尔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,轻松愉悦;然而弗兰的手心湿漉漉的,终于松口气。

 

这种滋味与对战时的兴奋和学会新招数的成就感都不同,它更加深入浅出,更加危险和刺激,带给人身心俱疲的快慰。伴随这份快慰,忽然他把贝尔推开。

 

贝尔身后的墙壁上显出一张脸,带着杀意与惊诧的脸,又慢慢显出半个人形;随即那张脸上出现恐惧的表情,好像看见前来索命的恶鬼;没等弗兰进行下一步动作,两把小刀分别插入那张脸的两只眼睛里,还有一把小刀扎在眉心。

 

警报解除。弗兰转了转脖子,然后如他所料,第四把小刀出现在自己脑袋上。他做出无奈的表情,自己刻意隐瞒还剩最后一位幻术师,为的是不要打草惊蛇。

 

贝尔不吃那套:“你以为我叫你去左边是做什么?捉迷藏?”

 

“全知全能的前辈当然早知有埋伏,那就当是——满足我英雄救美的念头?”世上没几个幻术师能在弗兰面前玩花招,不过他明白,贝尔计算不出对方隐匿的具体位置。他更没否认,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做出这一手。

 

然而贝尔嗤笑着:“你喜欢把一切都分门别类下定义,再把一切都搞砸;可惜我不喜欢让你如愿。”

 

这一句,对于他们的关系而言,未免交浅言深。但贝尔仍然撂下话,转身就走,边走边摸出一盒烟。弗兰当机立断跟上去,尽管对方摆明了不想搭理自己。

 

他想方设法抓住贝尔拿烟的手;烟盒迅速变成一包口香糖。他冲前辈充满善意的眨眼:“您的嘴唇正在哆嗦——这时候吸烟危险。”

 

贝尔怪叫一声,然后温和的笑起来;弗兰手上立刻捆满钢琴线。

 

弗兰默许了前辈的动作,任钢琴线越缠越紧,几乎勒断自己的手骨,这才终于叹了口气。

 

钢琴线忽然变成一条蛇,毒蛇;三角形的脑袋反过来对准贝尔,吐露猩红的舌尖。

 

他的前辈愣住了,随即用力推开他,逃也似跃出一段距离。

 

贝尔感觉不出自己正做着怎样的表情,只拼命喘气。弗兰仍礼貌的站在原地。

 

毒蛇,弗兰手上明明什么也没有,他一眨不眨的眼正望着自己。而自己手中口香糖仍在,花花绿绿一包,微微散发清凉的甜味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雏鸟羽翼未丰,却已牙尖嘴利;噢,不,这已不复是雏鸟了。

 

这个人,这个混账……慢慢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静默,正如漫延在他们之间的静默。他想笑骂戒烟口香糖可不长这样,你搞错了小子。转而又想起,玛蒙曾经也会做这些无聊的事,用幻术开玩笑。

 

随即贝尔释然了,皮笑肉不笑的扔掉这包东西,迅速离开。

 

弗兰紧紧盯住他的每一个表情,每一个动作;在他扔掉口香糖的时候,弗兰听见自己胸口发出一声心跳强力的撞击。

 

贝尔菲戈尔的想法,已经清楚明白的写在脸上;弗兰也清楚明白的知道,他的前辈刚才想起了谁。

 

弗兰琢磨着自己最初考虑过的一个问题。与众不同的师父,与众不同的前辈——那个问题陪伴了他很久,让他的世界不再只有想和做,几乎左右了他五分之一的行为动向:是的,这太夸张了。

 

贝尔菲戈尔最与众不同的地方,大概就是让人想把一切都搞砸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没过多久,雇主买凶任务几乎全面停止。彭格列终于大动干戈,十代已死,所有人自顾不暇,巴利安涉入其中,越走越远,越走越险。他们无法待在西西里与密鲁菲奥雷正面对抗,各种分析结果指示必须尽快撤出。编入代号的地方准备了新基地,xanxus临时被召走,斯夸罗火烧火燎吩咐所有人都给他滚快点。

 

天气逐渐转阴,云层越积越厚。就在众人惶惶撤离的时候,奇袭突然降临。

 

疾风骤雨的攻击力迎面而来,场景有些惨烈。当前不是追究消息走漏的时候,首要任务是应战。好在密鲁菲奥雷精英集中在日本,因而火力没预想中猛烈。据说十年前的小伙子们随时可能出现,敌人打算把那些希望的苗头掐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乱世总有人出世,贝尔菲戈尔不想成为枭雄,他只是等这天等的有些久。太久了。没等斯夸罗发话,他头一个跳出去,尖锐的笑声远隔硝烟隐约传来,染上几分恐怖的味道。

 

那时弗兰正负责运送伤员,等到发现这位前辈的动向,脑内第一画面不是追上去,而是那人濒死的脸。随即他将这一念头剔除,开始考虑是继续做完手头任务,还是来点儿创新精神。

 

天阴的更厉害,西边刮起了风。斯夸罗扔掉通讯器,呐喊着冲上前。充满号召力的吼声给了弗兰行动力。他随便拖过一名副手,扔了两枚戒指给对方,自己转眼消失了。

 

拥有贝尔菲戈尔这个名字,理应贪图享乐与放纵,理应心无旁骛;而他却从懒惰中衍生出狂暴与恨意,不带片刻犹豫,如此直白叫人目不暇接。没准这才是他土木形骸的真面目。

 

为什么呢。

 

抱着这样凉薄的想法,弗兰一边防御反击,一边感受不远处贝尔身上不断加剧的火焰气息。简直像要同归于尽,虽然那是不可能的。十年前彭格列远道而来的行踪牵制住大部分主力,眼下只不过是些杂碎,虽然同样棘手和令人讨厌。

 

弗兰身手干净利落,用最省时省力减少能耗的方式,获得最大限度的胜利。同样懂得算计的贝尔理应也是如此;然而这一次,贝尔没有这样;屠戮这个词用在他身上,显得有些微不足道。

 

晕轮效应在他身上被最大限度铺张:首先产生否定意识,随即愈发阴狠恶毒,乃至再也无法扭转心思;哪怕经过了天长日久理性的洗礼,最终,等到一切濒临终结的那天,曾经负面的念头只会被无限放大。

 

但又是为了什么呢。

 

自己这一片敌人差不多全灭,弗兰并不急于向谁施以援手。天已经阴的相当厉害。他在阴天里一一看过所有的同伴,这片巨大的屠杀现场,最后目光聚焦在贝尔身上。

 

那个人的刀子,头发,衣服碎片;那个人的动作,神态,火焰和血;他想,那种身手对自己而言可算破绽百出,全是弱点;但自己不见得就能打败他。毫无疑问,恨意才是战场上最行之有效的工具,它比纯粹的爱复杂得多;它是包含了爱意以及其它所有情感在内的一种极端体验;它能摧毁一切。

 

其实我们本应井水不犯河水啊……他终于无奈地奔过去,施法替贝尔挡开身后一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书中白纸黑字告诉他,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没有没有,心中却期待你的逼问。可弗兰只是目不转睛看着,面无表情,什么也没问。

 

他便产生一种怪异的焦躁,好像鞋袜穿错位置。他用自己的任性掩饰着:我要喝酒。

 

站在对面的青少年却递给他一杯冰水。他接过来,贴在额头。

 

伴随火堆烧灼的劈啪声,贝尔不得不睁开虚浮的眼。

 

早在最开始就明白是个梦,他只是想试试顺其自然会怎样,如果一路梦下去,当然终究仍是要醒。略显虚弱的精神令他感叹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像个王子,产生老态龙钟的思考模式。

 

贝尔口干舌燥,咳了几声,眼前微弱的光亮让他打了个寒颤,撑住墙壁试图坐起来,肩头伤口又差点让人摔下去;他挣扎一番,总算保持住平衡。

 

紧接着贝尔发现,弗兰居然就坐在对面。

 

他就像一团空气,无声无息无影无踪,却目不转睛的看过来;面无表情。

 

弗兰已经看了他很久,从他体力透支摔倒在地,到敌人主力赶来。还好前辈没瞧见这些人,弗兰想,如果见了密鲁菲奥雷那些面孔,我们的王子殿下又会做些什么呢。仍旧是乱无章法的攻击,还是发挥口舌之长诅咒一切呢。

 

他露出点笑意,同时注意贝尔的神态;对方还没完全清醒。弗兰简单扼要做解释,快打完的时候又冒出大批人马,最终人们彼此都被冲散,他们两个现在藏身的地方姑且算安全。

 

弗兰只字未提大批人马都有哪些,也没说擅自把贝尔带离的事。好在对方也未发问。弗兰拾起身边一张报纸,贝尔这才发现,他们如今身处一座废弃教堂。

 

并不是当初曾带弗兰去过的那一座,木质窗框看上去有相当年头;毫无光线的夜晚,风在窗外撕扯;仅凭一点点火焰不足以看见远处的神像。

 

弗兰把废报纸丢进火堆,光线一瞬间明亮几分。贝尔还在调整思路,他模糊看见报纸上写着不知哪个年代群众反暴力游行,感到谎言正咄咄逼人,愈发想笑,同时头痛欲裂。

 

“白兰,BOSS……彭格列,”贝尔的舌头完全失去平日里百转千回的灵活,却像要努力弥补一般喃喃自语,“……不知餍足。”

 

“您比他们也就半斤八两。”

 

“那你呢、小子,你就只是……”贝尔抬起没受伤的手指了指弗兰,“女人和孩子的不满足,那种。”

 

“您大概搞错了。我既不是女人,也不是孩子。”

 

这句提醒一般的话起到致命效果。贝尔抬起头,蹭满灰尘的脸被红光映的可怖。进退维谷的逼仄感,上万种语言都不能形容这份心烦意乱。弗兰——贝尔菲戈尔发现,可恶的混账,原来这小子如此可怕。

 

弗兰拨着火苗,淡而无味的眼睛注视他。

 

忽然,贝尔的脸抽动一下,紧接着,双肩与头部开始止不住颤抖。终于忍无可忍,他拼命拉扯自己的金发,向一侧倾斜倒下去,靠着墙,瑟瑟发抖。不为人知而排山倒海的剧痛吞没了他,如同之前每一次、每一次那样。

 

弗兰慢慢站起来,绕过火堆走上前。

 

别过来——他心里尖叫,口中发不出一个音;他听见弗兰说话,但什么也答不上来;他看见弗兰伸出手,却只能在心里强硬拒绝。

 

“您需要的是耳根清净,前辈。”弗兰抓住他的肩,毫不在意他受伤流血的皮肉,用力抓住他的肩将他扶稳,进而不温不火的说,“被杀的人都是怨灵,但那些人——可不见得都会来找您。”

 

别过来!

 

“前辈仍是如此不安吗。”

 

别——

 

“我曾学过一个魔术,应该能够缓解三叉神经痛。”

 

他已经知道了……

 

弗兰趴下来,贴近他的身躯:“那么,为了配合治疗,请回答我: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变成这个样子的呢。”

 

说完,头戴硕大帽子的青少年低下头,隔着衬衫,温柔亲吻贝尔的小腹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绚丽诡异的火光瞬间刺穿眼帘。不知当真是魔术起作用,还是火堆燃起更多废报纸。贝尔菲戈尔发现,世界忽然安静,窗外传来虚弱的雨声;电击般的剧痛消失了,四肢疲乏无力。

 

恍惚间他看见对面一个人,有一个人,正从衣襟里掏出一枚带体温的硬币。

 

那个人小心翼翼的样子比苍老的巫婆更滑稽;但她的表情,她的面容,却仿佛开出一朵鲜嫩的蔷薇。

 

被杀的人都是怨灵,但那些人……可不见得都会来找您。

 

是这样吗?

 

慢慢合上眼。他的勇气直到今天还剩多少,也许已经在弗兰的计算之内。

 

 

弗兰不再紧紧抓住他,抬起头,望了望窗外:“下雨了啊——看来我们是回不去了,前辈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FIN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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